“招核男儿之野望”:日本偷袭珍珠港时,有没有想过全盘皆输的结果呢
[美] 伊恩·托尔 著,徐彬、王斌、王晓 译
中信出版集团·新思文化2020年9月版
作者:伊恩·托尔
转自:一枚石头(ID:yimeishitou)
除极少数人之外,日本民众都已经完全认可了这场战争。一般民众在珍珠港之役前私底下曾不乏疑虑及恐惧,而一切担忧均已随此后事件发展而烟消云散。显然,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上天选择让日本来统治亚洲。在国内,军国主义政权的暴政更是肆无忌惮。选举虽未废止,但政党均已解散,而由超级政党“大政翼赞会”取而代之,官员选举皆由该会把持。日本民众的生活由内务省监督下的邻组严格控制。邻组的大部分成员是女性,负责分发口粮、宣传口号、组织防空演习、消防执勤,以及向警方汇报有谁的行为或观点有违当前政策。基本用品的配给越来越严格。自1940年以来,城市里的大米一直定量分配,但现在酱油和味噌也被列入清单,随后又添加了鸡蛋、鱼、豆腐和其他谷物。
从表面看去,日本民众似乎完全愿意忍受这些物资的匮乏。他们自己用啤酒瓶给稻谷去壳。这是一件艰苦的脏活儿。他们的衣服磨破了,手也起了水疱;他们四处搜寻微薄的口粮,同时高兴地吟诵口号和唱歌。他们还参加节日的花灯游行,以纪念在海外获得的每一次新胜利。新兵们在家属和邻居的祝贺和欢送中离开家乡,奔赴战场。他们的胸前挎着画有红太阳的白色饰带。他们去神社参拜,净化自己的心灵。之后,他们在一片致辞和歌声中举行了动员大会,受到民众的追捧。“我大哥去的时候,”沼津的一个女学生回忆说,“街坊们走到车站,挥舞着太阳旗,肩上挂着白色的饰带,上面写着‘恭喜入伍’这几个醒目的大字。……过去邻里间有其他人被征入军队时,我们都会挥旗送别。这次终于轮到我哥哥了。我感到特别骄傲。”没有人在现场流下泪水,任何人都不准因为这些新兵可能再也回不来而流露出恐惧之情。不管是父母、妻子还是兄弟姐妹,都要显得喜出望外。“没有人可以袒露内心深处的情绪,”战争期间在砺波分发征召令的一个军人如是说,“群众欢呼着把他们送走。‘万岁!万岁!’你必须这样喊。”
日本民众正迅速屈服于所谓的“胜利病”——坚信日本战无不胜,并且完全可以藐视敌人。其主要表现为过度自信,不能正确衡量风险,对敌人缺乏基本的判断。这种现象在国家控制的新闻媒体的煽动下越来越普遍。但日本人的吹嘘和嘲讽难以辩驳:事实本身已经很明显了,无须添油加醋。日本民众在照片中亲眼看到美国战列舰在珍珠港燃烧,英国战列舰在马来亚海岸外下沉。他们看到了新加坡投降的新闻片段,看到一位英国将军苦苦哀求日本军官放自己一条生路,一大群英国战俘在日本征服者的枪口下行进。《大东亚新秩序》的编辑扬言,珍珠港的“耻辱”将“永远被世界铭记”,谁能否认这一点呢?
偷袭珍珠港
日军已经在太平洋地区试探了盟军的实力,发现对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这似乎只能解释为敌人天生欠缺战斗意志。盟军陆海军因疲弱、怯懦及贪生怕死而溃退。“许多美国军人害怕炸弹,”《日本时报与广知报》在1942年4月17日的报道中称,“他们为日本人钢铁般的意志所震惊。”早在1月份,编辑们就曾断言英国是一种“寄生虫,靠攫取他国的命脉而苟延残喘。但问题是,他国尚能驯顺于这个江河日下的吸血鬼国家多久”。演讲和社论宣称,这场战争即将胜利,因为日军已经夺取并固守一条稳固战线,而且敌人未有大举反攻的迹象。2月份,《国际写真情报》杂志向读者保证,东京已经没有遭受轰炸的危险,因为作战半径范围内的所有航空基地都在日军掌控之中。也许盟军已经在准备投降了,一位将军在电台演讲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现在他们看到了帝国军队的实力。”无论是否求和,《大东亚新秩序》的编辑补充说,美英两国都会逐渐衰退为“二流或三流国家,甚至走向彻底的瓦解和崩溃”。
1942年2月12日,山本五十六将军的旗舰从“长门号”战列舰改为新入役的“大和号”超级战列舰。他的新舰长室也许是世界上所有海军军官的舱室中最大、最豪华的一个——总司令住在“大和号”上层甲板右舷的一套巨大的空调房里,待遇如皇室成员一般。他在通风良好的军官起居舱内的一张打磨精致的长木桌边进餐,舱壁上高挂昭和天皇御照,照片中的天皇目光严峻,具有皇室气度。山本似乎有大量空余时间。即使在战时,他每天大部分时间也是惬意地待在与寝室相邻且陈设考究的舱室内。与往常一样,他沉浸在阅读和回信之中。来信中不仅有朋友和同事的信件,还有陌生人写的恭喜和鼓励他的信件。处理邮件的人按照指示,将他的艺伎情人河合千代子的信件放在顶上。(1941年12月下旬,山本告诉千代子他收到大量的信件,“但是我一直热切等待着你的来信”)他长时间趴在将棋盘上,和手下的将士对弈。一般他们会玩带钱的。他招待的客人包括他手下的指挥官和皇室成员。通常他会做寿喜烧款待大家。当他在甲板上展示厨艺时,他总是穿着一身精心裁剪、浆熨平整的白色制服。他肤色黝黑,与洁白的牙齿和纯白的崭新外套形成鲜明对比。他衣服上的黄铜纽扣被乘务员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带有菊花纹饰的黄金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山本五十六将军看上去很适合这个角色。
日本的新闻界和公众都认为山本是民族英雄,但是山本却在民众的称赞下退避了。他感到“区区数战,些许战绩……虚传大名,实愧于心”。在海军省授予他两枚新勋章时,他说戴上之后感到“羞愧”。他说自己未见敌人一艘战舰一架飞机即享此殊荣,而其他将士浴血奋战却未被授勋。他拒绝了给他绘制肖像的邀请。他向一位朋友倾诉道:“若论俗不可耐,肖像仅较青铜像略次,然亦未能免俗。”
山本被官方公报的自吹自擂和夸夸其谈困扰着。他认为这是一种幼稚而短视的亢奋,并警告说,日本军队还未遇大敌。日本海军向来不爱自我吹嘘,因此一度被戏称为“沉默的海军”。而现在,“无敌舰队”这一称号已经在现役各级官兵中广为流传。伴随着激越的管弦乐(如《军舰进行曲》),东京海军司令部通过电台发布胜利公告。山本五十六却对这些广播避之唯恐不及。此前使海军完全不同于陆军的谦逊特质如今何在?他正告一群收听此类通告的军官:“真正需要做的是平静地告知民众真相,没有必要大事张扬。官方报告应坚持实事求是,一旦开始传播谎言,战争不啻已经失败。”
山本五十六(1884年4月4日—1943年4月18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司令长官)阵亡前最后一张照片,1943年4月18日
山本对于日本在战争初期多次轻易取胜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在战前的一封信中写过这样一段经典的话,他预测:“我们马上就会凭借自己的方式获得一切,如章鱼伸出触角一般,将势力延伸至世界各个角落。但是这种情形最多也就坚持一年半时间。”战争或许仅凭停战协定才能结束,继之以谈判与妥协。攻陷新加坡将开启停战谈判的良机,而山本原以为于开战约六个月后方能达成此目的。他认为,正如“老人”无法容忍“失去脚炉”,英国为保有印度殖民地,必将与日本达成协议。美国也同样会做出让步,比如归还占领的地区。西方国家一旦承认日本对朝鲜的统治地位,就可能也会承认日本对中国的统治地位。战争、征服、磋商、妥协——山本曾多次敦促东条英机领导的内阁制定新的对策,但他的提议并没有得到重视。
山本厌憎此类扬扬自得的宣传,因为任何此类“群情汹涌”均会终结停战的可能性。他认为社会舆论应该做好回归外交解决的准备。相反,政府鼓励日本民众相信日本是无敌的,相信敌人不堪一击,相信日本注定要统治亚洲。“在战争于己方有利时结束战争绝非易事。”他说。在联合舰队数万官兵中,山本是仅剩的日俄战争的参战老兵。他回忆说,在这场冲突中,日本在摧毁俄国海军后同意停战,并在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进行和谈。尽管如此,日本还是必须做出十分不得民心的让步,包括放弃库页岛的部分领土,才能达成终战条约(1905年《朴次茅斯和约》)。在1942年早期,战争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时,日本民众的骄矜和好战之情愈加明显。他们被告知日本人是一个神圣的民族。上天选中他们,让他们将西方的入侵者赶出亚洲。他们最终将取得胜利。没有什么比彻底的胜利更能令他们感到满足了。但是如果结果是全盘皆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