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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通信往往促使我思考和计划”——郑敏致唐祈书信

张天佑 唐真 《新文学史料》杂志 2023-08-28

诗人郑敏

九叶诗人郑敏与唐祈的通信始于1979年,其时,唐祈约她和其他六位(穆旦已去世)九叶诗人到曹辛之家见面叙旧,并商谈出版诗选集(《九叶集》)的事宜。虽然两位诗人之前没有见过面,也没有来往,但因为对新诗的热爱和共同的诗歌旨趣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笔者在协助唐真女士整理唐祈遗物时,发现了十一通郑敏写给唐祈的信函。根据其中提到书信往来的次数,应该说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惜其它的尚未见到,也许已经遗失。十一通信函主要的内容:一是对自己的诗歌主张、作品的释义,对自己研究、写作的感想。二是对1980年代诗坛的态度,其中有对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等诗的看法,也有对唐祈醉心于诗歌的赞赏。三是关心唐祈的身体状况并劝勉他保重身体,也通报她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今唐祈已仙逝三十多年,郑敏也于今年去世,读这些书信不由令人潸然。

郑敏对唐祈身处西北而仍醉心于新诗,且对新诗的乐观主义态度念念不忘。直到1999年在一次关于《诗人与死》讨论中她还在说:“我认为唐祈是我们‘九叶’里真正最关心中国新诗的一个诗人……唐祈在年轻的时候,李健吾就说他是一个比较好的抒情诗人,同时他跟西北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所以他写来写去一直带着西北的抒情味。可他一直想跳出来。有次他写信给我,他就说:‘押韵怎么总是像苍蝇似的老在我脑子里转,我想跳也跳不出来。’他写诗的时候也是很痛苦的,不过,他对中国新诗那种热情我觉得很少见。像北岛、顾城,他都对他们尽最大的帮助。”“唐祈是九叶诗人中最关心中国诗歌发展的一位,他远在西北却和我经常通信,谈一些诗歌的问题。他在兰州大学(应是西北民族学院,现西北民族大学——编者)不遗余力地传授新诗,在青年学生和诗人中有很大的影响。在那诗歌创作充满生机而气候却多阴晴转变的年头,他的谈诗的信给我很多的希望。他在诗歌问题上是一个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者,言语间总仿佛真就要进入一个诗歌的繁荣时期。这种乐观带给九叶诗群不少蓬勃的心情,因此他的突然逝世也使我们相当震动。”如是,笔者以郑敏信中所言的“和你通信往往促使我思考和计划”,作为标题发表这组信函,相信这对研究1980年代的新诗坛,研究郑敏、唐祈的诗歌创作和理论,研究“九叶”诗人不无裨益。所有注释为笔者所加。(张天佑按)

郑敏致唐祈信手迹


                 


唐祈兄:

春节好!

寒假备课很忙吧,近来我也在紧张的备课,发现当代美国诗中“黑山派”①太过追求表达作者自己的朦胧的情绪,十分抽象晦涩,不能作为借鉴。我们的新诗确实必须走自己的路,既不排外,也要有自己的独特性,并且继承自古以来中国人在诗风、命意、境界上的优良传统,有些当代英美诗题材偏狭、追求晦涩,走了另一个极端,也不足效法。最近常接触一些年轻诗人,发现他们诗思泉涌,感情充沛真挚,语言形象化。但多因根底太浅,命意就不深,而且有时追求新奇,词藻内容不相衬、仅有不真实、太夸张之感,有些作品一味捶胸顿足,成了20世纪的拜伦式英雄(太放纵自己的痛处之感)也不可取,不知你们那里有这种现象否?

我觉得无论哪种艺术手法都可以为我们效劳,但放松了对内容的挖掘,只求形式新颖就危险了。看来,包含历史观的意境仍然是十分重要的。有些现代派在形式和内容统一的口号之下,将内容限于梦境的模糊,或非意识区的混沌以满足形式的新颖是不足取的,含蓄、象征、现代化终究是为了写出一个有价值的“意”,因此命意还是主要的一环。里尔克虽然十分含蓄,充满了象征意味,聂鲁达特别新颖,然而他们都没有放弃命意,上面所说的黑山派艺术观听来很吸引人,然而过分强调心灵随着诗的进展任意飘流,结果写诗只有自己最了解,艺术成了呓语,失去了客观性,失去与读者交流,也就很可悲了。这些是我进一步读西方当代诗时所想到的,也许我还应当再好好地研究。先谈到此。艾略特还是一座里程碑,他以后西方诗境又发生了变化。看来布莱、莱特②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一事相告,三联有可能出我们的诗集,尚未最后属实,寄上《秋水》一册,及《长江》上诗复制稿③。

(1982)2.6

注释:

①黑山诗派,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兴起于20世纪50 年代。郑敏1981年在为研究生开设西方现代派诗歌课程的前后开始研究其流派。郑敏在《诗歌自传(一):闷葫芦之旅》中说:“1984—1986是我诗歌创作的重要阶段……形式是内容的延伸,这句美国黑山派理诗歌论……”郑敏结合中国当代诗坛以黑山派理论为参照提出了自己的诗歌理论。《郑敏文集》文论卷(中),第608—609页。

②美国当代诗人。可参见郑敏《美国当代诗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

③郑敏《弥留》载《秋水》(美国)1981年,《珍珠集(6首)》载《长江》1982年第1期。



唐祈兄:

接到你斗志昂然的信,很令人鼓舞,所嘱转去的信已照办。你是一个永远在行动,而且沐浴在希望的霞光里的人。比年轻人还年轻①。你很幸福,能有这么高的情绪的人是有特殊的赐福的。关于你所说的两位北大的年轻学者,我也了解到一些。但我不抱你那么大的希望,我认识这种似乎热情有才的年轻人不少,但善忘和随机应变,逢场作戏,是这类活跃者的特点。他们绝不会像你我这样对诗、真理痴情,更多考虑的是自己如何登上“权威”宝座,请恕我将这种令人痛心的真相告诉你这位痴情的学者和诗人。我上过不少当,已经学会不寄希望于不太相识的热情者。当然,日久见人心,有些是会成为真正的同志和朋友的,有些则是逢场作戏的“风流人物”,不能一概而论,友谊是像酒一样要由时间来考验的。当然任何愿意到我这来读诗的人我都会热情相待,因此请你放心。我送你的两本复制件②也不要散发出去。理由很简单,不发表的作品,很难证明是自己的,而我们这种人发表得很慢,想你能明白我这个想法。晓钢已回信,那组《心象》全部发在十月份的《诗刊》,那组《我的东方灵魂》尚未找到发表的地方,原因是我不愿拆散,而能一次发二百多行的地方又不多,而且最好发在看得见的地方,我曾有一些长诗如《第二童年》《彩虹门》③都发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结果是悄然无声,不起什么作用,但大刊物如《人民文学》据说诗稿已排到明年上半年。《星星》比较有活力,但一次也只能发几首,你能为我想想什么地方合适吗?我的《东方……》那组的最后两首关于“尺八”的诗在美国得到很多诗人的肯定,那是两首很特别的诗,我现在觉得我们这几个人的问题就是找不到大面积一次发表的机会,零打碎敲、化整为零是很不利的。江河、北岛、杨炼都在以量轰炸读者,他们做得对,不这样不能引起注意。这次晓钢对我很支持,因此能发二百多行。因此另外一组我也想等机会一次发。你对北岛在《人民文学》上的500行怎样看?盼告,他似乎受美国已故(自杀)诗人约翰·伯利门的《梦之歌》的启发④。

我要带博士生了⑤,不是好事,因为我十分想退居专心写作和科研,但教委已经批下,无法推却,我很担心人事的复杂我不会应付。很忙,先写这些,谢谢你的鼓励和支持《中外新诗》⑥,《中外新诗》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祝健康和顺利!

诗友:郑敏

我已不觉得以“九叶”群发表的方法有什么优点了,别人忘记我们是“个人”,只把我们当“一群”看这极不利。你也要学学争取别人看到你的特点,而不仅是一“叶”,我们必须发展每个人自己的性格诗风,而不是什么与某流派对称的一派而已。至于过去的相似处,人们自然会记得,“今天”派不早已每个都成了独立的一“星”吗?星星应当长大,各放光芒,不要总是模糊一片。目前别人总记得我们是“叶”。白色花早已醒悟过来,他们各自行动起来,而我们为什么老发表“九叶”群诗呢,不客气说这使得人们觉得脱离了群,我们之中没有能独立的。这太不幸了。我就知道很多研究诗的人并不认真读我们的诗,只是说“九叶”派,个性是时代的精神,没有个性就没有竞争力!我们别再要求人们把我们看成流派给一席之地了,那只是历史,我们要能“独唱”,别老“合唱”。现在年轻人都在训练自己成为独唱者,而我们却由于各种心理老想“合唱”,合唱团的成员给人以无力独唱的印象,你说对吗?盼和我交换这个问题的想法。当然我们互相支持是对的,但在读者面前,要各自独立出来!!!这是我的看法。

这封信结尾的观点很重要,是一次思想方法的革新问题,希望你看后和我交换意见。⑦

注释:

①唐祈在西北民族学院(现西北民族大学)全身心致力于新诗创作研究、教学和编辑诗歌刊物,具体参见张天佑编《唐祈年谱》载《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4期。

②郑敏寄给唐祈的《心象组诗(一)》和《我的东方心灵》复印件。《心象组诗》共13首,其中名篇有《门》《渴望:一只狮子》,发表于《诗刊》1986年第10期,199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我的东方心灵》共十三首,发表于《人民文学》1987年第8期。晓钢系《诗刊》编辑,原名郑晓钢。

③《彩虹门和雪山》最初发表在《开拓》1985年第3期,177—178页。

④《人民文学》1986年第8期发表北岛的《白日梦》,该诗23节,382行,这是北岛早期最长的一首诗。郑敏先生说是500行,有误。郑敏《回顾中国现代主义新诗的发展,并谈当前先锋派新诗创作》认为:“北岛是新诗在再生的现代主义阶段的杰出诗人”,《白日梦》的“形式比之它的内容有些超过,这也许说明诗人在走过创作的初始阶段后内心的拓展没有达到高度深广。”

约翰·伯利门(John Berryman)(1914—1972),又译约翰·贝里曼、约翰·伯利曼,美国自白派诗人。《梦之歌》是《77首梦歌》(77 Dream Songs)的另译,写于1964年,郑敏编《美国当代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收其选段。

⑤郑敏1981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招硕士研究生,1986年招博士研究生。

⑥郑敏最初拟办的诗歌刊物,但没有成功,后唐祈也四处争取,亦未成功。

⑦此信未具时间推断大致为1986年8月20日以后至9月间。

《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出版

祈兄:

你好,给任洪渊①的信已转。分析诗确实很费时间,因此都不太能多写。我给你的上封信谈到我写《时间与旗》的体会②。想已收到。我的诗分析起来也不易,譬如那《门》记得你曾问我如何理解。我具体的回想和考虑后,认为可将主题解作所谓缘分、机遇、邂逅,偶然相逢但都有永恒意味的人和人的关系。③但将一首诗讲明白了,确实破坏不少韵味。削去不少营养,失掉多少不可言传的东西。近来女诗人写些很让我不想看的诗,趣味太狭窄了。而且将“性”与生命中其他方面切断,游离开来,既庸俗又乏味。不过逆反心理使得一些青年人,或年纪大的津津乐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时间会调整一切的。岩画上原始的崇拜“性”是有深厚的繁衍种族的意义,今天不可能再回到蛮荒时代。今人装成原始人,也仍不可能恢复他们的纯真。还是让人们回到今天来培养我们的美、诗歌和艺术为好。我这看法也许是很不合拍的,但“拙”见虽“拙”却无法强作新词。还在备美国当代诗的课,很有意思,明年决定再开后结构主义的课。研究生中已有写此论文的。我在帮助他们跳栏。北京阴雨一个多月,渐觉秋凉了。冬天对气管炎的人不利,请保重。我的风湿一直没有全好。祝

秋安

郑敏

(1988) 8/16


王伟明④来京城里一些人宴请他,老杜⑤说敬容已经好很多,基本正常了。王全家由任洪渊陪同来清华我家吃了午饭,又去谢冕处,谢现已去西藏。

注释:

①任洪渊,诗人、诗歌评论家、作家。信的内容可能是唐祈通过郑敏约请任洪渊参与《中国新诗名篇鉴赏辞典》的编写工作。

②该文是应唐祈邀请为其《时间与旗》写的鉴赏文章,同时,郑敏还写了鉴赏唐祈《女犯监狱》的文章收《中国新诗名篇鉴赏辞典》,第429—431页,第432—433页。

③郑敏《心象》组诗之一,唐祈计划写《郑敏论》《陈敬容论》,所以询问该诗的意蕴,惜未完成,现仅存手稿。郑敏关于《门》的观点见《诗和生命》,《香港文学》1991年(创刊6周年纪念号),收《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中,《郑敏文集》文论卷(中),第565页。

④王伟明,香港诗人、作家。《诗风》《诗双月刊》《诗网络》编辑、总编。其采访郑敏先生的文章《遮蔽与差异——答王伟明先生十二问》见《诗双月刊》(香港)1997年第3期,收《郑敏文集》文论卷(中),第588—603页。其成就参见李钧《王伟明:收藏了一个时代的人》,载《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8年第7期。

⑤九叶诗人杜运燮、陈敬容。

(节选自《新文学史料》2022年第二期)

稿件初审:李玉俐
稿件复审:郭娟
稿件终审: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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