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斯顿大学教授 扬维尔奈・缪勒

翻译 老狼是也

[译者提示：民粹主义并非近来仅限于欧美的风潮。民粹主义的特征就是自诩“代表人民”，以此来分裂社会，并且具有“排他”和“封闭”的特色。这不仅仅是经济上的闭关自守，也包括排斥言论、封闭信息等等。]

世界上似乎“人民”（People）对“精英”（Erite）开始造反了。近来好像大家都在谈论各国风起云涌的民粹主义（Populism）。对曾经摇旗呐喊让英国脱离了欧盟（EU）的独立党原党首奈杰尔・法拉奇（Nigel Farage）来说，这不只是浪潮，更是海啸。

 “将发生多米诺骨牌现象了”，各国的民粹主义政治家们预言：“最初是英国，接着就是美国。依次就是荷兰的吉尔德・威尔德斯（Geert Wilders）领导的极右政党自由党制霸议会；法国的国民战线党魁马里昂・勒庞（Marie Le Pen）胜选，法国第一位女总统诞生……”

但是，这种议论太离谱（但这有益于民粹主义的宣传吧）。这样认识在理解现代政治现实上有两大问题。首先，把正当的对于特定政策的反对和民粹主义混为一谈。我们都受着这样的教育：作为公民的义务有责任批判权力、监督权力。这一基本信念哪能拱手让给民粹主义呢？ 

其次，我们不能认为民粹主义者是公民“不满”的正当代言人，这会导致人们过小评价民粹主义者可能带来的危害。但民粹主义者不只是反精英，他们相信人民就是铁板一块，而自诩自己就是人民的唯一代言人。

在尊重多样性的民主主义国家，主张自己才是全体人民的代表，这将导致完全排斥各种各样的人群。再往前行一步，就是独裁。与民粹主义者作斗争，必须充分强调这种危险性。不能简单地把这些民主之敌仅仅看作是普通的政治家。

但是批判民粹主义也须警惕切勿掉入陷阱。把民粹主义者当作恶人，“民粹主义者排除我们，那我们应该针锋相对地排斥他们”，把孩子与洗澡水一起泼掉。希拉里・克林顿在选举战中称川普的支持者们为“可悲的人”，这就是掉入了陷阱。

民粹主义标榜自己是人民的代表。他们喜欢使用“真正的人民”、“沉默的大多数（Silent Majority）”这类词语，听似像一种无害的标签，却给民主主义带来两种危害。

其一，他们把全部政敌都定性为腐败的精英。只要是民主主义制度，人们当然对于各种政策会产生不同的见解。而民粹主义却攻击精英是损害人民利益的卑劣者、伪善者，把问题转换成个人道德品质问题上去；他们视民众的利益于不顾，无端指责华盛顿的政治家都是私肥中囊。川普总统的就职演说就是这类典型。

“真正的人民”是巧妙的谎言

其二，就是当提出“真正的人民”时，不接受民粹主义的话，你就被排除在“人民”之外了。民粹主义者就喜欢用所谓“真正的人民”来划线（法拉杰在英国选择脱离EU时就宣称，这是“真正的人民”的胜利，也就是说48%投反对票的都不是“人民”了）。

川普的暴言暴语和指鹿为马的发言数不胜数，但是最能反映他民粹主义者面目的却常被人们忽略。在某个政治集会上他说：“唯一重要的是国民的团结。其他人就无须管他了。”

川普政治就是排除和排斥的理论。至于排除谁，每天都在变幻。今天是墨西哥人、伊斯兰教徒，对非洲裔美国人抱有好意，明天却又变脸了。但排斥的理论则是一贯的。川普心目中自有一个所谓的真正的美国（于是主张“让美国重新伟大”），这样反对他的人彷佛就不再是真正的美国人。

最近即便看来他有些宽容的发言和推特，却仍未表现出尊重自由民主的倾向。在他所出示的条件下，团结起来的才是人民，才可算作美国人。川普是个实实在在反多元主义者，这个民粹主义的亿万富翁主张，只有自己才能实现真正的国民的意志（他所认可的意志）。

只要抱有这种思想，即使不成为国家的领导者，也有害无益。“真正的人民”这种语言本身就是民粹主义者造出的神话。但是这样的用语对于他们否认选举和舆论调查的结果却非常有利。

在他们看来，民粹主义输了，并非是自己不受欢迎，而是“沉默的大多数”即“真正的人民”的声音被压制、被淹没了。

民粹主义者认为，今天的民主主义制度被权力所操纵。当然，公民对于现行的选举制度和民主主义制度都有正当的批判权力。但是这和民粹主义所主张的“我们没有赢取胜利，就不是民主主义”这种论调，根本就是两回事。

为什么民粹主义在今天的政坛上引人注目？我们常把民粹主义看作同类，结果轻易地以为他们的成功理由也是相同的。

我们批判民粹主义的政策单纯，他们则夸称自己的成功就在于单纯的理论为何会被接受。他们说什么“全球化受害者”时，我们以为确有其事却没有进行认真的思考。更有一些政治家，以“劳动者现在厌恶外国人”这样没有根据的推测，开始制定政策。

在分析民粹主义何以抬头时，我们切不可忽视各国自身的状况。政治和文化之不同，民粹主义得以成功的条件也不尽相同。法国勒庞的势力增长，和荷兰的威尔德斯、和美国的川普总统、印度的莫迪首相、菲律宾的杜特尔特总统都不一样。

当然也有其共通的特征。民粹主义在欧美各国的盛行，根本原因在于政治方面的对立。但这种关系，不能简单化地归结于“人民”和“精英”的对立图式。因为对立的一方持有着更加开放性的立场。不仅仅是对外国的经济、文化的开放，同时意味着在国内对性、对民族、对宗教的少数派持有开放态度。

某种意义上说，民粹主义的抬头和广义的“全球化”也不无关联。但所谓“全球化受害者”这种论调却是站不住脚的（经济不景气未必导致民粹主义抬头）。

民粹主义的真实意图

法拉奇和川普这些人物挂在嘴上的“人民”的统治，其实不过是说，关上国门就是我们的天下，这样就能维护老朽的既存秩序了。

我们应该怎样来应对这种封闭的“共通性（identity）政治课题”呢？排除法是他们的拿手把戏。希拉里在电视讨论中，就向川普正面展开了论战，而在欧洲就完全把民粹主义者搁置一边，议会中不以他们为议论的对象，这是错误的战略。于是民粹主义者以此为口实，看吧，大权在握的人装聋作哑，不愿意正视问题，他们害怕民粹主义，拒绝对话呢。但和民粹主义者对话，与“像民粹主义者那样说话”是两回事。他们提出的课题，完全不必要被牵着走，而应该进行正常的研究讨论。

把人民真正关心的事情，看作只有民粹主义者才能理解是错误的。80年代法国的国民阵线（译注：法国民粹主义派别）就提出主张说：“100万人的失业者中，就有100万的移民”。但对于这种武断的说辞，可以不予理睬而严肃认真地探讨雇佣就业问题。同样对于贸易协定，不必把“国际化”看作妖魔，也可以展开正面的探讨。

一味地强调现实，或者告诫人们那种煽动性的承诺将有损于经济利益，以为这样能够击退民粹主义者，这种考虑过于单纯了。不能仅仅依靠现实，必须揭示现实本身政治性的来龙去脉。

民粹主义者所依据的主要理论概念就是“真正的人民”，以及封闭的共通性（identity）。如果责难赞同这种主张的人是“可怜虫”、“怀有偏见”，只能适得其反。对民粹主义只进行心理因素的分析，至多满足于得出结论是一些民众丧失了理性判断。但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愤怒。引起公愤或者感到不公自有其原因。仅仅依靠心理分析无法把握真实的原因。但未必对公众不满的原因照单收下，而原因明晰起来时，自然就可以展开实质性的政治探讨了。

所以，与其对具有公民权的民众进行心理分析，不如直接针对民粹主义政治家，揭露他们卑劣的排斥主义及所包藏的险恶用心。

奥地利所展示的经验教训

奥地利所发生的情况对支持民粹主义者的人们产生怎样的影响还不得而知。但重要的是，坚持民主主义的政治家所展开的堂堂正正的讨论，以及试图动摇民主主义的民粹主义者的诡辩，两者之间显现出迥然差异。

民粹主义者自身姑且不论，即使对民粹主义者所提倡的感到一定魅力的公众来说，他们对所谓现代民主制度就是自由主义精英独裁的阴谋论也并不予以苟同，于是对此进行的讨论就产生了效果。

揭露民粹主义者看似具有魅力的“故事”还远远不够。应该强调非民粹主义政治家肯定多元的共生共存形式才符合“人民”的利益，这点极为重要。要说服对关上国门的保护主义政策感兴趣的人，有必要提出更具有实质性内容的政策。

这样能否阻止“民粹主义潮流”呢？比喻这是“潮流”也容易引起误解。其实，法拉奇并非依靠一己之力造成了英国脱离欧盟，英国脱离欧盟还有鲍里斯・约翰逊外长、特别是迈克尔・戈夫等保守党实力派人物的支持。鲍里斯・约翰逊是墙头草，而曾担任教育部长和司法部长的戈夫则是政界中有数的知识精英。他称民众不应该相信专门家，这句话很具破坏性。因为它出自于专门家本身口中。

美国的情况也同样。川普并不是出自草根运动的某第三党的总统。像法拉奇受到了约翰逊和戈夫的支持一样，川普也同样受到纯粹的保守政治家、原众议院议长基恩李奇、新泽西州州长克里斯・克里斯蒂这样的共和党精英的强烈支持。

确实反对川普的共和党人也很多，但共和党从未抛弃川普。共和党的支持才是选举结果唯一的决定性因素。自称共和党人的90%都投票给了川普。如果川普从“第三党”来出马参选的话，可能和同是实业家出身的罗斯・佩罗落得一样的下场吧。如果没有共和党，川普显然不可能当选为总统。

“多米诺骨牌”或者“潮流”之谓，已经从以下的事例中得到了反证。去年奥地利总统选举，曾被看好的民粹主义极右派的自由党诺伯特・霍费尔就败于绿党出身的亚历山大・范徳贝伦手下。

这里有许多值得欧美汲取的经验教训。奥地利的许多保守政治家对霍费尔说“NO”，特别是地方的保守政治家反对霍费尔，他们在地方上拥有选民的信赖，和很大的影响力，这对范徳贝伦的胜选作出了贡献。地方是民粹主义的地盘，城市是自由派的堡垒，这种简单的划分显然不能成立。

范徳贝伦在选举运动中动员了许多支持者助选，这使得他有机会和本来无缘的人们进行对话。他还为了竞选支持者在与霍费尔支持者如何进行对话，制作了基本要则手册，要求不要把对手简单地划归为排外主义或者法西斯。这正是阻止民粹主义的第一步。

（译自《Newsweek》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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